四川省樂山市人民醫(yī)院中醫(yī)研究室主任 余國俊
張X X,男,36歲,農(nóng)民,1986年10月24日診。
病史摘要 患者素來體健,偶感外邪,發(fā)熱,頭痛,體倦,咳嗽。曾間斷服用中、西藥物,諸癥已經(jīng)緩解,未嘗介意。誰知于丑4天前使用壓水機抽水時,漸感雙下肢酸軟、麻木,約4小時后雙下肢完全失去知覺(神志清楚),伴小便不通。急送當?shù)乜h醫(yī)院。西醫(yī)抽取腦脊液檢查,發(fā)現(xiàn)蛋白含量及白細胞增高,遂診斷為“急性脊髓炎”。立即使用腎上腺皮質(zhì)激素、維生素和多種營養(yǎng)神經(jīng)的藥物,以及對癥治療;同時配合服中藥,曾用過大秦艽湯、三痹湯各3劑,補陽還五湯4劑,療效不佳?滔码p下肢仍呈弛緩性癱瘓,肌張力缺乏,腱反射消失,不能自動排尿,大便艱澀。
因患者轉(zhuǎn)院困難,家屬僅帶來病歷,要求我室開一方試服。
根據(jù)以上病史,中醫(yī)診斷為“風痱”。予《金匱要略》所載《古今錄驗》續(xù)命湯原方:麻黃9g,桂枝9g,當歸9g,潞黨參9g,生石膏9g,干姜9g,生甘草9g,川芎4.5g,杏仁丑2g。
上方僅服2劑,雙下肢即恢復知覺,且能下床行走,大小便亦較通暢。改子八珍湯合補陽還五湯化裁,連服10劑后,康復如常人。
【進修生甲】這個案例有點新奇,如不是親身經(jīng)歷,很難相信。現(xiàn)在病人已康復,我心中的疑團更多。首先是診斷問題,病人未親自來診,老師僅憑病歷及西醫(yī)診斷的“急性脊髓炎”,就診斷為中醫(yī)的“風痱”,我實在不明白此中奧妙何在。
【老師】本例診斷為摲琊驍,不是沒有依據(jù)。什么叫風痱?歷代中醫(yī)文獻都有記載。如《靈樞·熱病篇》說,“痱之為病也,身無痛者,四肢不收,智亂不堪”!夺t(yī)宗必讀》說,“痱,廢也。痱即偏枯之邪氣深者……以其手足廢而不收,故名痱。或偏廢或全廢,皆曰痱也”。《圣濟總錄》說,“病痱而廢,肉非其肉者,以身體無痛,四肢不收而無所用也”。這些記載說明,古代醫(yī)家對風痱的認識是一致的:風痱之為病,以突然癱瘓為特征(偏癱或截癱),身無痛,多無意識障礙(或僅有輕微意識障礙)。本例患者在勞動時漸感雙下肢酸軟、麻木,約4小時后雙下肢完全失去知覺,但神志清楚,完全符合風痱的發(fā)病及癥侯特征。這樣的突然截癱,與“腦血管意外”、癔病、風濕、類風濕等疾病引起的癱瘓,是迥然不同的。
【進修生甲】風痱的診斷我算明白了。但老師使用那樣奇怪的方藥,依據(jù)是什么呢?
【老師】本例用的是《金匱要略》所載《古今錄驗》續(xù)命湯原方。書中記載本方“治中風痱,身體不能自收持,口不能言,冒昧不知痛處,或拘急不得轉(zhuǎn)側(cè)”。使用本方的依據(jù)是方證對應(yīng),即張仲景所創(chuàng)立的“有是證用是方”的原則,只要證侯相符就可大膽使用,不受后世創(chuàng)立的諸種辨證方法的限制。
【進修生乙】我一一分析過本方中9味藥物的性味功效,實在看不出本方的作用機制。這樣的處方,怎么可能迅速治愈截癱?說得坦率些,這樣的高效,是否屬于偶然或幸中?
【老師】這個問題提得很尖銳。我現(xiàn)在把使用本方治療風痱的歷史背景做一簡介,讓大家來評議一下是否屬于偶然或幸中。
30年代,江爾遜導師初學醫(yī)時,有唐X,男,年5旬,體豐,嗜酒。一日,quanxiangyun.cn/wsj/閑坐茶館,忽然四肢痿軟,不能自收持,呈弛緩性癱瘓而仆地,但神清語暢。諸醫(yī)不知何病。江老的業(yè)師陳鼎三先生診之曰:“此病名為風痱,治宜《古今錄驗》續(xù)命湯”。服原方1劑,次日頓愈。那時候,市售食鹽為粗制雪花鹽,含氯化鋇較重,不少人長期食用后,往往突然四肢癱瘓,世人不解其故。陳老亦授以此方,效如桴鼓,活人甚多。
1950年,有喬X,正當盛年,一日,忽然雙下肢動彈不得,不痛不癢,臥床不起,急請江老診治。江老投以此方,服2劑即能下床行走。
1965年8月,江老使用本方配合針刺,搶救成功1例風痱證;颊撸,18歲,患摷斃約顧柩讛、撋閑行月楸詳。除了上下肢麻木,不完全癱瘓之外,當時最急迫的是呼吸、吞咽十分困難。西醫(yī)在抗感染、輸液及維生素治療的同時,不斷注射洛貝林、樟腦水并吸氧進行搶救,前后救治6天,患者仍出現(xiàn)陣發(fā)性呼吸困難,呈吞咽式呼吸,有氣息將停之象,時而瞳孔反射消失,昏昏似睡,呼之不應(yīng),全身深淺反射均缺失。西醫(yī)遂斷其難以救治,多次叮嚀家屬:命在旦夕。家屬亦電告家鄉(xiāng)準備后事。但為遂家屬要求,以盡人事,才勉邀江老會診。江老亦投以本方,配合針刺。僅服藥1劑,危急之象頓除;守眼5劑,諸癥消失。繼以調(diào)補氣血收功。
我們治療本例風痱,便是師承陳鼎三——江爾遜經(jīng)驗,取得了預(yù)期的高效,不存在偶然和幸中的因素。
【進修生丙】如此說來,本方治療的“風痱”,并不限于“急性脊髓炎”一種疾病?
【老師】是的。本方治療的風痱,除了上面提到的急性脊髓炎、氯化鋇中毒之外,還有“多發(fā)性神經(jīng)炎”。有一位西醫(yī)學習江老經(jīng)驗,使用本方治療了10余例多發(fā)性神經(jīng)炎,療效亦佳。
【學員甲】本方的藥物組成奇特,其作用機制很不好理解。不知當年陳鼎三老先生是怎樣理解的?
【老師】江老當年目睹本方功效,亦大異之,便向陳老請教方解。陳曰:“脾主四肢,四肢癱瘓,病在脾胃。此方石膏、干姜并用,為調(diào)理脾胃陰陽而設(shè)”。江老又問,“醫(yī)家都說此方以麻、桂發(fā)散外來的風寒,石膏清風化之熱,干姜反佐防寒涼之太過。今老師獨出心裁處,我仍不明白”。陳老笑曰,“此方有不可思議之妙,非閱歷深者不可明也”。江老遂不便繼續(xù)追問了。
【學員甲】江老以后悟出了摬豢傷家櫓顢處了嗎?
【老師】悟出了。江老解quanxiangyun.cn釋風痱的基本病機,本于《素問·太陰陽明論》“脾病而四肢不用,何也?歧伯曰:四肢皆稟氣于胃,而不得至經(jīng),必因于脾,乃得養(yǎng)也。今脾病不能為胃行其津液,四肢不得稟水谷氣,氣日以衰,脈道不利,筋骨肌肉,皆無氣以生,故不用焉”。
【學員乙】但是常識告訴我們,脾胃久虛,四肢才會不得稟水谷之氣而痿廢,病必起于緩;今風痱起病如此急驟,四肢迅速癱瘓,卻也責之脾胃,不是有點牽強附會嗎?
【老師】看來還得全部推出江老金針度人之處。江老認為,經(jīng)言“脾病而四肢不用”,不言“脾虛而四肢不用”,“病”字與“虛”字,一宇之差,含糊不得。可惜今之醫(yī)家大多在“虛”字—仁大做文章,是囿于李東垣脾胃內(nèi)傷學說。江老指出,脾病而四肢不用至少有兩種情形:一是脾胃久虛,四肢漸漸不得稟水谷之氣;二是脾胃并非虛弱,卻是突然升降失調(diào),風痱就是如此。
【學員丙】既然如此,就應(yīng)調(diào)理脾胃,復其升降之權(quán)。但方中并無升脾降胃藥物,換言之,治法與方藥是脫節(jié)的。這又當怎樣解釋?
【老師】你所說的“方中并無升脾降胃藥物”,大概是指李東垣升脾降胃的常用藥物吧?
【學員丙】是的。
【老師】那是另一條思路,F(xiàn)在繼續(xù)談江老的見解。江老認為,治療風痱,應(yīng)當依順脾胃各自的性情。脾喜剛燥,當以陽藥助之使升;胃喜柔潤,當以陰藥助之使降。干姜辛溫剛燥,守而能散,大具溫升宣通之力;石膏辛寒柔潤,質(zhì)重而具沉降之性。本方以此2味為核心,調(diào)理脾胃陰陽,使脾長胃降,還其氣化之常,四肢可稟水谷之氣矣,此治痱之本也。由此看來,若能透析脾胃的生理病理特性,以及干姜、石膏寒熱并用的機制,則本方的神妙,便不是不可思議的了。至于方中的參、草、芎、歸,乃取八珍湯之半(芎、歸組成fo手散,活血力大于補血力)。因風痱雖非臟腑久虛所致,但既已廢,便不能稟水谷之氣。氣不足,血難運,故補氣活血,勢在必行。方中麻、桂、杏、草,確是麻黃湯。風痱之因于風寒者,麻黃湯可驅(qū)之出表;其不因于風寒者,亦可宣暢肺氣!胺沃饕簧碇畾狻,肺氣通暢,不僅使經(jīng)脈運行滑利(肺朝百脈),而且有助于脾胃的升降。況摶夠晏罃(麻、杏、草)治療猝死,古有明訓。若拘泥單味藥的功效,則很難解釋本方的精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