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 余英時
中國傳統(tǒng)的讀書法,講得最親切有昧的無過于朱熹!吨熳诱Z類》中有《總論為學之方》一卷和《讀書法》兩卷,我希望讀者肯花點時間去讀一讀,對于怎樣進入中國舊學間的世界一定有很大的幫助。朱子不但現(xiàn)身說法,而且也總結(jié)了荀子以來的讀書經(jīng)驗,最能為我們指點門逕。
我們不要以為這是中國的舊方法,和今天西方的新方法相比早已落伍了。我曾經(jīng)比較過朱子讀書法和今天西方所謂“詮釋學”的異同,發(fā)現(xiàn)彼此相通之處甚多!霸忈寣W”所分析的各種層次,大致都可以在朱子的《語類》和《文集》中找得到。
古今中外論讀書,大致都不外專精和博覽兩途。
“專精”是指對古代經(jīng)典之作必須下基礎(chǔ)工夫。古代經(jīng)典很多,今天已不能人人盡讀。像清代戴震,不但十三經(jīng)本文全能背誦,而且“注”也能背涌,只有“疏”不盡記得,這種工夫今天已不可能。因為我們的知識范圍擴大了無數(shù)倍,無法集中在幾部經(jīng)、史上面。但是我們?nèi)粲兄局沃袊鴮W問,還是要選幾部經(jīng)典,反覆閱讀,雖不必記誦,至少要熟。近人余嘉錫在他的《四庫提要辯證》的序錄中說:“董遏謂讀書百遍,而義自見,固是不易之論。百遍縱或未能,三復必不可少!敝辽傥覀儽仨氃谧约合脒M行專門研究的范圍之內(nèi),作這樣的努力。經(jīng)典作品大致都已經(jīng)過古人和今人的一再整理,我們早已比古人占許多便宜了。不但中國傳統(tǒng)如此,西方現(xiàn)代的人文研究也還是如此。從前芝加哥大學有“偉大的典籍”(GreatBooks)的課程,也是要學生精熟若干經(jīng)典。近來雖稍松弛,但仍有人提倡精讀柏拉圖的《理想國》之類的作品。
精讀的書給我們建立了作學問的基地;有了基地,我們才能擴展,這就是博覽了。博覽也須要有重點,不是漫無目的的亂翻,F(xiàn)代是知識爆炸的時代,古人所謂“一物不知,儒者之恥”,已不合時宜了。所以我們必須配合著自己專業(yè)去逐步擴大知識的范圍。這里需要訓練自己的判斷能力:哪些學科和自己的專業(yè)相關(guān)?在相關(guān)各科之中,我們又怎樣建立一個循序發(fā)展的計劃?各相關(guān)學科之中又有哪些書是屬于“必讀”的一類?這些問題我們可請教師友,也可以從現(xiàn)代人的著作中找到線索。這是現(xiàn)代大學制度給我們的特殊便利。博覽之書雖不必“三復”,但也還是要擇其精者作有系統(tǒng)的閱讀,至少要一字不遺細讀一遍。稍稍熟悉之后,才能“快讀”、“跳讀”。朱子曾說過:讀書先要花十分氣力才能畢一書,第二本書只用花七八分功夫便可完成了,以后越來越省力,也越來越快。這是從“十目一行”到“一目十行”的過程,無論專精和博覽都無例外。
讀書要“虛心”,這是中國自古相傳的不二法門。
朱子說得好:“讀書別無法,只管看,便是法。正如呆人相似,崖來崖去,自己卻未先要立意見,且虛心,只管看?磥砜慈,自然曉得!边@似乎是最笨的方法,但其實是最聰明的方法。我勸青年朋友們暫且不要信今天從西方搬來的許多意見,說甚么我們的腦子已不是一張白紙,我們必然帶著許多“先入之見”來讀古人的書,“客觀”是不可能的等等昏話。正因為我們有主觀,我們讀書時才必須盡最大的可能來求”客觀的了解”。事實證明:不同主觀的人,只要“虛心”讀書,則也未嘗不能彼此印證而相悅以解。如果“虛心”是不可能的,讀書的結(jié)果只不過各人加強已有的“主觀”,那又何必讀書呢?
“虛”和“謙”是分不開的。我們讀經(jīng)典之作,甚至一般有學術(shù)價值的今人之作,總要先存一點謙遜的心理,不能一開始便狂妄自大。這是今天許多中國讀書人常犯的一種通病,尤以治中國學問的人為甚。他們往往“尊西人若帝天,視西籍如神圣”(這是鄧實在1904年說的話),憑著平時所得的一點西方觀念,對中國古籍橫加“批判”,他們不是讀書,而是像高高在上的法宮,把中國書籍當作囚犯一樣來審問、逼供。如果有人認為這是“創(chuàng)造”的表現(xiàn),我想他大可不必浪費時間去讀中國書。倒不如像魯迅所說的“中國書一本也不必讀,要讀便讀外國書”,反而更干脆。不過讀外國書也還是要謙遜,也還是不能狂妄自大。
古人當然是可以“批判”的,古書也不是沒有漏洞。朱子說:“看文字,且信本句,不添字,那里原有缺縫,如合子相似,自家去抉開,不是渾淪底物,硬去鑿。亦不可先立說,拿古人意來湊!弊x書得見書中的“缺縫”,已是有相當程度以后的事,不是初學便能達得到的境界!坝踩ヨ彙、“先立說,拿古人意來湊”卻恰恰是今天中國知識界最常見的病狀。有志治中國學問的人應該好好記取朱子這幾句話。
今天讀中國古書確有一層新的困難,是古人沒有的:我們從小受教育,已浸潤在現(xiàn)代(主要是西方)的概念之中。例如原有的經(jīng)、史、子、集的舊分類(可以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為標準)早已為新的(也就是西方的)學科分類所取代。人類的文化和思想在大端上本多相通的地方(否則文化之間的互相了解便不可能了),因此有些西方概念可以很自然地引入中國學術(shù)傳統(tǒng)之中,化舊成新。但有些則是西方文化傳統(tǒng)中特有的概念,在中國找不到相當?shù)臇|西;更有許多中國文化中的特殊的觀念,在西方也完全不見蹤跡。我們今天讀中國書最怕的是把西方的觀念來穿鑿附會,其結(jié)果是非
驢非馬,制造笑柄。
我希望青年朋友有志于讀古書的,最好是盡量先從中國舊傳統(tǒng)中去求了解,不要急于用西方觀念作新解。中西會通是成學之后,有了把握,才能嘗試的事。即使你同時讀《論語》和柏拉圖的對話,也只能分別去了解其在原有文化系統(tǒng)中的相傳舊義,不能馬上想、“合二為一”。
我可以負責地說一句:20世紀以來,中國學人有關(guān)中國學術(shù)的著作,其最有價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觀念作比附的。如果治中國史者先有外國框框,則勢必不能細心體會中國史籍的“本意”,而是把它當報紙一樣的翻檢,從字面上找自己所需要的東西(你們千萬不要誤信有些淺人的話,以為“本意”是找不到的,理由在此無法詳說)。
“好學深思,心知其意”是每一個真正讀書人所必須力求達到的最高階段。讀書的第一義是盡量求得客觀的認識,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“創(chuàng)造力”,能“發(fā)前人所未發(fā)”。其實今天中文世界里的有些“新見解“,戳穿了不過是撿來一兩個外國新名詞在那里亂翻花樣,不但在中國書中缺乏根據(jù),而且也不合西方原文的脈絡。
中國自唐代韓愈以來,便主張“讀書必先識字”。中國文字表面上古今不異,但兩三千年演變下來,同一名詞已有各時代的不同涵義,所以沒有訓話的基礎(chǔ)知識,是看不懂古書的。西方書也是一樣。不精通德文、法文而從第二手的英文著作中得來的有關(guān)歐洲大陸的思想觀念,是完全不可靠的。
中國知識界似乎還沒有完全擺脫殖民地的心態(tài),一切以西方的觀念為最后依據(jù)。甚至“反西方”的思想也還是來自西方,如“依賴理論”、如“批判學說”、如“解構(gòu)”之類。所以特別是這十幾年來,只要西方思想界稍有風吹草動(主要還是從美國轉(zhuǎn)販的),便有一批中國知識份子興風作浪一番,而且立即用之于中國書的解讀上面,這不是中西會通,而是隨著外國調(diào)子起舞,像被人牽著線的傀儡一樣,青年朋友們?nèi)绻恍叶氪四У,則從此便斷送了自己的學問前途。
美國是一個市場取向的社會,不變點新花樣、新產(chǎn)品,便沒有銷路。學術(shù)界受此影響,因此也往往在舊東西上動點手腳,當作新創(chuàng)造品來推銷,尤以人文社會科學為然。不過大體而言,美國學術(shù)界還能維持一種實學的傳統(tǒng),不為新推銷術(shù)所動。今年5月底,我到哈fo大學參加了一次審查中國現(xiàn)代史長期聘任的專案會議。其中有一位候選者首先被歷史系除名,不加考慮。因為據(jù)昕過演講的教授報告,這位候選者在一小時之內(nèi)用了一百二十次以上“discourse”這個流行名詞。哈fo歷史系的人斷定這位學人太過淺薄,是不能指導研究生作切實的文獻研究的。我昕了這番話,感觸很深,覺得西方史學界畢竟還有嚴格的水準。他們還是要求研究生平平實實地去讀書的。
這其實也是中國自古相傳的讀書傳統(tǒng),一直到30年代都保持未變。據(jù)我所知,日本漢學界大致也還維持著這一樸實的作風。我在美國三十多年中,曾看見了無數(shù)次所謂“新思潮”的興起和衰滅,真是“眼看他起高樓,眼看他樓塌了”。我希望中國知識界至少有少數(shù)“讀書種子”,能維持著認真讀中國書的傳統(tǒng),徹底克服殖民地的心理。至于大多數(shù)人將為時代風氣席卷而去,大概已是無可奈何的事。
但是我決不是要提倡任何狹隘的“中國本土”的觀點,
盲目排外和盲目崇外都是不正常的心態(tài)。只有溫故才能知新,只有推陳才能出新,舊書不厭百回讀,熟讀深思子自知,這是顛撲不破的關(guān)于讀書的道理。
-----------書中乾坤大
余英時
讀書的經(jīng)驗因人而異,介紹公認的「必讀書」是很難的。從張之洞的《書目答問》,到一九二○年代胡適和梁啟超開列的「國學書目」,都曾熱鬧過一時,但在專門研究國學圈外究竟有多少影響卻不容易估計;即使在專門圈內(nèi),其效果也難說得很。所以一九二五年魯迅答《京報副刊》關(guān)於「青年必讀書」的問卷,便諷刺地說:「從來沒有留心過,所以現(xiàn)在說不出!刮襾K不想學魯迅的筆調(diào),不過對他的窘困卻是同情的。
● 現(xiàn)在只說我個人的經(jīng)驗。我對於歷史、文化、思想之類的知識發(fā)生了追求的興趣,大概是一九四七至四八年間的事。當時閱讀的範圍很廣,但都是淺嘗即止。這種情況一直延續(xù)到我在一九五二年從香港新亞書院文史系畢業(yè)還沒有大變化。每一個人都受時代的影響。在我成長的歲月中,中國文化思想正處於最衝突、也最混亂的狀態(tài)。所以中國傳統(tǒng)的、西方自由主義的和馬克思派的書刊我大致都接觸過!秶恰沸≌f中的方鴻漸,讀書「興趣很廣,心得全無」,大概也是我早年的寫照,F(xiàn)在回想起來,唯一可報告的是我是帶著許多困惑和問題去泛觀群書的。而這些困惑和問題則都起於我必須解答關(guān)於自己的價值抉擇和人生取向。我不願意為當時混亂的思潮所淹沒,總想找到一條可以心安理得的道路,使自己可以清醒地走下去。這點想法是我們當時東摸西看的主要動力。但是在閱讀過程中,並沒有某一部或幾部書對我起過「頓悟」的作用,也沒一位或幾位古今中外的大師使我崇拜到五體投地的境界。在讀書世界中,我是一個「多神論者」,我觀賞許多名著,也佩服許多傑出的大師,從不敢存一絲狂妄的念頭。然而我要追尋的畢竟是自己的精神歸宿,這不是任何別人能給我的,無論他是多麼偉大。所以我的經(jīng)驗可以用杜甫「轉(zhuǎn)益多師」這半句詩作為總結(jié)。不過讀書必須取法乎上,在任何一門學問中都要選取第一流的著作。青年人的興趣各有不同,只能各就所需,向識途徑者請教。這在今天並不是難事。
●上面的說明雖是我的早年經(jīng)歷,其實大體上也通用於中年以後進入專門研究領(lǐng)域的階段,不過有「多惑」與「少惑」之別而已?傊,我一生讀書只不過是一個多方面摸索的過程,「困知」、「日知」的感受很深,大徹大悟的境界則從未到達過,這也許是學術(shù)研究不同於宗教信仰的緣故,始終支持著這個摸索過程的動力則是一種與日俱增的求知樂趣。
●最後,我也願意介紹一部書,但不是我早年所讀的名著,而是在偶然讀到的新作。西元兩千年美國出版了歐洲文化史大師巴森的《從黎明到衰頹:五百年來的西方文化生活》(中文版貓頭鷹發(fā)行),寫的是五百年來西方文化生活的演變史。這不是一部普通的史書,更不是教科書,而是一位九十三歲高齡的博雅老人一生讀書和反思的最後結(jié)晶,他面對著西方文化價值受到全面質(zhì)疑的今天,提出了他個人的觀察。我不可能在這裡介紹這部八百頁的大書,有興趣的讀者必須自己去發(fā)掘它豐富的內(nèi)容。此書深入淺出,大可雅俗共賞。後現(xiàn)代派的讀者也許會覺得其中某些論點不甚相契,但這是不相干的。我推薦它是因為它可以讓我們窺測西方人文修養(yǎng)深厚的學人究竟是像什麼樣子。此書出版是當年美國文化界一件大事,報章和電視都有評論和訪問。中國人如果真要想重振「人文精神」,這是一塊大可借鑑的他山之石。順便介紹一下巴森,他出生在法國,十三歲移民美國,一直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史學教授和文科領(lǐng)袖,但已退休二十多年了。
這部令人百讀不厭的《從黎明到衰頹》,現(xiàn)在有中譯本了,這是使我十分興奮的事。這部中譯本完全對得起原著。我抽閱了譯本的有些篇章,並與原書比勘之後,我發(fā)現(xiàn)譯者的巧筆很能盡原文的曲折。這是一部很難譯的書,因為其中充滿著西方文化史上各方面的專門名詞和典故。但譯者都能反覆推敲,最後以流暢的文字表達出來。讀了這部譯本,不懂英文的人也可以對五百年來的西方文化演變,獲得一種有深度的認識。
-----------不可“我注六經(jīng)”,亦不可“六經(jīng)注我”,難。